陈十一

遥远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比平日里起得都早。悬挂在墙壁上的暖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温暖的气息让冰凉的窗户结满了雾蒙蒙的水汽。

       他推开半扇窗子,冰冷的北风一下子涌进屋来。

       外头天还没亮,零星几户人家点亮了厨房的灯。昨夜天气不好,原本光秃秃的柏油路面落满了雪。

       暖黄色的灯光映在窗外的雪地上,他朝外面看去,道路的拐角处恰巧聚集着几只麻雀。

       昨晚还剩下一些晚餐,多年来他习惯于留下一部分作为早点,矩形的餐桌中间正摆放着刚刚热好的糕饼,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孤零零地坐在面对西侧窗户的座位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想换一张小一点的桌子——一个人用的,或者可以把其他椅子收起来。

       如果不是恼人的闹钟,他愿意再多睡一会儿。

       马路上传来软胶鞋底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打开电视,黑漆漆的屏幕上映现着絮絮叨叨的新闻画面。

       昨夜他做了一场梦。

       那场梦关于三十年前,当时他正沿着学校的小道往学生宿舍走去,雪地刺骨的寒气隔着鞋底钻得他脚心生疼。

       路上没有灯,他不得不让眼镜和口罩在耳朵后面挤占着狭小的位置。从口罩里钻出的热气让镜片变得模糊不清,他隐约看到人行道上迎面走来十几个人。

       他贴着墙根走,以便给拥挤的人群腾出足够的空间。一个女孩儿走在人群的最后,在欢笑的队伍里显得有些起眼。

       “我送你回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放慢脚步,走在了女孩儿的身边。

       “没关系,学校很安全。”她继续往前走着,没有看男孩儿一眼。

       他侧过头偷偷地看她,她的大半张脸都埋在深红色的围巾里,他有些失望,她的声音没有想象中好听。

       现在他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由于雪下得太大,又或许是他的眼镜被水雾遮挡,他感觉她朝他看过来,她好像在笑,可是她的嘴正被围巾遮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对方吗?”某天他这样问她。

       她冲着他皱了皱眉,匆忙穿好外套走出了房门。

       有时候他觉得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能让健忘的人变得精明,也会让聪明人变得糊涂。现在他正在往自己身上套一件米白色羊毛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新添置的衣物变得越来越少,有那么一刻,他惶恐地认为自己老了。

       她会记得他们第一次争吵吗?他站在镜子前,年轻的神色已经被疲惫取代。

       他们结婚时不像这样,二十岁出头,没有钱,晚上只能挤在客厅临时搭好的小床上。

       他想起半夜迷迷糊糊听到她起床的声音,她喝了水,很快又躺下了。

       “亲爱的,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他没有从床上起来,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有些感冒,休息一下就好了,”他翻了个身,“床头抽屉里有感冒药。”

       她下了床,开了灯,在抽屉里翻了好一会儿。

       “我找不到。”

       他搭上衬衫,在电视机旁的小盒子里找到了被锡纸包裹的药片。

       街道变得安静起来,他们躺在摇摇晃晃的床上,偶尔有什么小动物从窗台边路过,发出“吱咕吱咕”的叫声。

       “我感觉不太好。”

       天际已经微微泛白,柔和的光透着窗帘洒进屋来,她钻进他的怀里,看着他因为困意而模糊的眼睛。

       “几点了?”他伸手摸过小茶几上的闹钟,指针刚刚过了六点,“我想再睡一会儿。”

       “我有些发烧。”她没回应他的话,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感到她的身体正在发烫,担忧使他变得清醒。

       “昨天下雨,你穿得太少。”

       他起身为她到了一杯热水,然后用被子将她包裹起来。

       冰箱里还剩一些牛奶,他可以做些面饼,鸡蛋还够一个人吃,他准备再出去买点什么。

       “怎么了?”她看到他犹豫着在没有遮挡的小厨房里忙活着。

       他将做好的鸡蛋端到床边,她接过盘子,泛着病态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地表情。

       “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快的话能早些回来。”

       “可是今天是周末。”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我现在就去,等我回来吃午饭。”

       她把没吃完的鸡蛋放在小茶几上表示抗议。

       “我今天很不好,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他叹了口气,起身穿上外套。

       “本来这是昨晚的工作,可是你买了电影票。”

       她的眼圈开始微微泛红。

       “你永远把别的事情摆在第一位,我就是这么不重要。”她说话时几乎带着哭腔。

       他没说一句话,换好鞋走出了门。

       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天色亮了,看不到星星,他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话:“星星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

       书报亭的老板把刚印好的报纸整齐地铺在沿着窗户边沿延伸的板子上,他离开家两个街区,依然没有吃早饭。

       电视新闻开始新一轮喋喋不休,他拿起遥控器关小了声音。

       他已经记不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回到家里,她坐在床沿上,红肿的眼睛还带着泪水。

       “今天不去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真是不懂事。”

       “是我不好。”他将她抱在怀里,哭声断断续续的,他能感受到她还在啜泣。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打开门,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站在门口。

       “雪太大了,”她边走进来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我们走着过来的,妈妈把车停在了广场。”

       “你妈妈呢,怎么不进来?”他朝门外望过去,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女孩儿留下的一串潮湿的脚印。

       “她还忙着约会呢,只把我送到了路口。”

       他望着女孩儿笑了起来,窗外的雪依旧下着,像极了遇到她的那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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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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